如何选择图书译本?

从翻译说起

最近读了《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对西方哲学产生了兴趣,于是准备找一本《西方哲学史》来学习。这一找可不要紧,搜出来了多种版本的《西方哲学史》,其作者有:罗素、弗兰克·梯利、希尔贝克、斯通普夫、施杜里希等。另外,每本又有不同的译本:商务印书馆、上海译文、吉林出版社、天津出版社…我到豆瓣的「不同译本讨论」小组中提问,又有网友回复说:“以上都不推荐,推荐劳黑德《哲学的历程》。”这可让选择困难症的我纠结地不行。

以前我选择图书的标准是首先看出版社,其次看作者/译者。比如国外文学类,一般都认准上海译文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只不过近年来这些老牌的出版社在引进图书方面,似乎比一些新兴的出版社如中信出版社等慢了一拍。作为国内权威的人文类外文翻译图书机构,上海译文竟然连以前近乎没什么名气的南海出版社也拼不过,不但丢了马尔克斯的中文版版权,甚至一直在翻译出版的村上春树的新书版权也没拿到。而且,上海译文出版的翻译图书质量也有所下滑,比如我前段时间看的《非理性的人》里面翻译的毛病就有不少。

优秀的翻译者,都会追求「信达雅」。「信」就是忠实原文,要准确、不偏不漏、也不随意增减意思;「达」是不拘泥于原文的结构,行文流畅来提升译文的表达力;「雅」则是文字典雅,选词得体,译文简明优雅。这是严复在《天演论》的「译例言」中提到的,他说:

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

……此在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然互备。……

《易》曰:“修辞立诚。”子曰:“辞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曰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

严复在这里就指出,翻译想要「信达雅」不容易。译者需要将原文融会贯通、熟烂于胸,方才可能「信达」。而要想「雅」则更难:用通俗的词可能能表达清楚,但是不雅;而要求文笔优雅,又可能会失去「信达」。总之,这是极考究译者水平的。

一般来说,对于专业技术类的书籍,「雅」的重要性不大,主要是「信达」。不过这类翻译书籍,一般市面上也没那么多译本供选择,因此对于读者来说如果要看中文版,基本也没有选择。比如计算机类的翻译书籍,能做到「信达」就是很好的译本了。而出版商为了追求效率,往往逼催译者草草了事;或者是一些译者挂名翻译,让实习生甚至用软件来翻译,这种翻译的图书质量都很差。因此,阅读专业类翻译书籍,最好的办法是备一本原版,遇到名词或关键技术描述的地方,对照着看,不容易被译者带偏。

社科类书籍,则需要好好挑选一下译本。社科类书籍中有很多概念,如果翻译得不好,读起来会非常痛苦。比如我正在读的梯利的《西方哲学史》(吉林出版社),讲到柏拉图,「理念」、「形式」、「概念」,这些词搞的让人迷惑,找来英文原版,发现译者是“完全忠实于原文”,将英文原原本本的翻译过来,这就属于「信」而不「达」。因此,只好参考阅读其他几本《西方哲学史》,方才搞明白些。因此,社科类的书还是要选择好译本,而这块的建议是优先选择口碑好的出版社,比如商务印书馆、三联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等。还有近几年比较热门的「理想国」系列,这个系列会选择不同的出版社合作,但总体口碑都很好。

译本选择最困难的是文学类书籍。特别是一些外文名著,由于很多原书都过了版权保护期成为了公版书,因此译本如过江之鲫,在市面上让人眼花缭乱。去年因为《了不起的盖茨比》原书进入了公版领域,一下子冒出来各个出版社的译本,质量参差不齐。以前我在逛上海福州路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些书店写着「按斤售书」,那些新书跟废纸价格差不多,其中大部分就是所谓的「世界名著」。很多家长或学生不了解情况,以为是买到了名著,其实都是作坊里翻译出来的。以前还没有像 DeepL 这种精准的翻译工具,于是,那些为了赚钱的出版商为了躲避抄袭带来的风险,就将其他译本中的句子打乱拼凑,或干脆廉价雇一些学生、稍微懂外文的人翻译。而出版商为了卖更多的价钱,往往在封面上花功夫,搞些金边硬皮的包装,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着实欺骗了不少人。

因此,对于文学类书籍,选择译本最保险的方法还是看出版社。我一般按照优先选择顺序的是:上海译文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译林出版社。这几家都是老牌的出版社,质量基本是可靠的。不过如果要再细挑,那么选择译者是更好的方式。一般来说,知名译者都会主攻一位或几位作家的书,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在翻译某一位作家的书。可惜这样的译者越来越少了,而且大部分都是上世纪的翻译家,如王小波在《我的师承》中所说:他们本来都是才华横溢的诗人或作家,但由于现实的原因他们不能写作,只能当翻译家。在那个年代,最好的作者在搞翻译。王小波称他们是「我的师承」,比如翻译杜拉斯《情人》的王道乾,翻译普希金的查良铮。而这种留下黄钟大吕似文字的翻译家还有:翻译托尔斯泰的傅雷、翻译契诃夫的汝龙、翻译托尔斯泰的草婴、翻译福克纳的李文俊…… 在我印象中读过最好的译本有:

最难翻译的还是诗歌。诗歌不像其他文体那么直白,讲究的是含蓄和韵味,而读者对诗歌的理解就会产生「一千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状况,并且每个人在不同的心境和年龄阶段读诗也会不同,要想达到「信达雅」几乎不可能。因此,翻译诗歌的都是大家。这块我也没什么研究,只列出一些翻译对比,共同欣赏。比如艾略特《荒原》著名的开头:

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
Winter kept us warm, covering
Earth in forgetful snow, feeding
A little life with dried tubers.

下面是几个版本的翻译:

查良铮译本:

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
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
回忆和欲望,让春雨
挑动着呆钝的根。
冬天保我们温暖,把大地
埋在忘怀的雪里,使干了的
球茎得一点点生命。

赵萝蕤译本: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冬天使我们温暖,大地
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又叫
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

两位大师的翻译都特别好,如果一定要比较。我觉得查良铮翻译的更精炼,赵萝蕤翻译的更有韵律感。

最后贴一下叶芝《驶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的几种翻译,大家可以做个对比。我个人最喜欢查良铮先生的,用词朴实,整体节奏感很强,读起来铿锵有力,又不失优美。

Sailing to Byzantium

That is no country for old men. The young
In one another’s arms, birds in the trees
— Those dying generations — at their song,
The salmon-falls, the mackerel-crowded seas,
Fish, flesh, or fowl, commend all summer long
Whatever is begotten, born, and dies.
Caught in that sensual music all neglect
Monuments of unageing intellect.

An aged man is but a paltry thing,
A tattered coat upon a stick, unless
Soul clap its hands and sing, and louder sing
For every tatter in its mortal dress,
Nor is there singing school but studying
Monuments of its own magnificence;
And therefore I have sailed the seas and come
To the holy city of Byzantium.

O sages standing in God’s holy fire
As in the gold mosaic of a wall,
Come from the holy fire, perne in a gyre,
And be the singing-masters of my soul.
Consume my heart away; sick with desire
And fastened to a dying animal
It knows not what it is; and gather me
Into the artifice of eternity.

Once out of nature I shall never take
My bodily form from any natural thing,
But such a form as Grecian goldsmiths make
Of hammered gold and gold enamelling
To keep a drowsy Emperor awake;
Or set upon a golden bough to sing
To lords and ladies of Byzantium
Of what is past, or passing, or to come.

查良铮译本:

那不是老年人的国度。青年人
在互相拥抱;那垂死的世代,
树上的鸟,正从事他们的歌唱;
鱼的瀑布,青花鱼充塞的大海,
鱼、兽或鸟,一整个夏天在赞扬
凡是诞生和死亡的一切存在。
沉溺于那感官的音乐,个个都疏忽
万古长青的理性的纪念物。

一个衰颓的老人只是个废物,
是件破外衣支在一根木棍上,
除非灵魂拍手作歌,为了它的
皮囊的每个裂绽唱得更响亮;
可是没有教唱的学校,而只有
研究纪念物上记载的它的辉煌,
因此我就远渡重洋而来到
拜占庭的神圣的城堡。

哦,智者们!立于上帝的神火中,
好像是壁画上嵌金的雕饰,
从神火中走出来吧,旋转当空,
请为我的灵魂作歌唱的教师。
把我的心烧尽,它被绑在一个
垂死的肉身上,为欲望所腐蚀,
已不知它原来是什么了;请尽快
把我采集进永恒的艺术安排。

一旦脱离自然界,我就不再从
任何自然物体取得我的形状,
而只要希腊的金匠用金釉
和锤打的金子所制作的式样,
供给瞌睡的皇帝保持清醒;
或者就镶在金树枝上歌唱
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情
给拜占庭的贵族和夫人听。

余光中译本:

那不是老人的国度。年轻人
在彼此的怀中;鸟在树上
—那些将死的世代—扬着歌声;
鲑跃于瀑,鲭相摩于海洋;
泳者,行者,飞者,整个夏季颂扬
诞生,成长,而死去的众生。
惑于感官的音乐,全都无视
纪念永生的智慧而立的碑石。

一个老人不过是一件废物,
一件破衣挂在木杖上,除非
灵魂拍掌而歌,愈歌愈激楚,
为了尘衣的每一片破碎;
没有人能教歌,除了去研读
为灵魂的宏伟而竖的石碑;
所以我一直在海上航行,
来到这拜占庭的圣城。

哦,诸圣立在上帝的火中,
如立在有镶金壁画的墙上,
来吧,从圣火中,盘旋转动,
且教我的灵魂如何歌唱。
将我的心焚化;情欲已病重,
且系在垂死的这一具皮囊,
我的心已不识自己,请将我纳入,
纳入永恒那精巧的艺术。

一旦蜕化后,我再也不肯
向任何物体去乞取身形,
除非希腊的金匠所制成
的那种,用薄金片和镀金,
使欲眠的帝王保持清醒;
不然置我于金灿的树顶,
向拜占庭的贵族和贵妇歌咏
已逝的,将逝的,未来的种种。

傅浩译本:

那绝非老年人适宜之乡。青年人
互相拥抱着,树林中的鸟雀
——那些濒死的世代——在歌吟,
鲑鱼回游的瀑布,鲭鱼麋集的海河,
水族、走兽、飞禽,整夏都在赞颂
萌发、出生和死亡的一切。
它们都沉溺于那肉感的音乐
而忽视了不朽的理性的杰作。

一个老人不过是无用的东西,
象一根竹竿上的破旧衣裳。
除非灵魂拍手歌唱,在凡胎肉体里
更高声地为每一件破旧衣裳歌唱,
而且没有一所歌唱学校不研习
自己的辉煌的不朽乐章;
因此我扬帆驶过波涛万顷,
来到这神圣之城拜占庭。

呵,伫立在上帝的圣火之中
一如在金镶壁画中的圣贤们,
走出圣火来吧,在旋锥中转动,
来教导我的灵魂练习歌吟。
耗尽我的心吧;它思欲成病,
紧附于一只垂死的动物肉身,
迷失了本性,请把我收集
到那永恒不朽的技艺里。

一旦超脱自然,我将绝不再采用
任何自然物做我身体的外形,
而只要那种古希腊金匠运用
鎏金和镀金法制作的完美造型,
以使睡意昏沉的皇帝保持清醒;
或栖止在一根金色的枝头唱吟,
把过去,现在,或将来的事情
唱给拜占庭的诸候和贵妇们听。

周英雄译本:

那不是老年人的国度;年轻人
彼此拥抱怀中,树上小鸟
——那临死的一代——引吭高歌,
鲑鱼聚众成瀑,鲭鱼拥挤海中。
鱼类、肉类、禽类,整个夏天
歌颂传宗、诞生、死亡。
沉溺于靡靡之音,人人忽略
不朽智慧的纪念碑。

老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挂在棒上的破烂外衣,除非
灵魂击掌而歌,高歌
赞美尘衣的每一个碎片。
人人学歌,不外钻研
歌颂自我功绩之碑石。
因此我远渡重洋,来到了
圣城拜占庭。

圣徒峙立上帝的圣火中,
宛如壁上金碧镶画的人物。
请步出圣火吧,回旋环转,
并教我灵魂唱歌。
我心贪婪成病,不知
已与垂死之躯共系一处。
且将我心焚净,请将我归入
艺术的永恒中。

一旦脱离自然,我永不再
借取自然界生物的形体;
除非是希腊金匠制造的那种,
用薄金片与镀金为材料,
使想睡的君王保持清醒;
不然栖身于金枝上,对着
王公贵妇歌唱,
关于过去、目前,以及未来的种种。

杨牧译本:

那不成其为老者的国度。年轻的
在彼此怀抱,鸟在树上
—一些将死的世代–歌唱,
红鲑瀑布,鲭鱼拥挤的海域,
水族,血肉,和羽禽整个夏天
极称盈育,和生产,以及死亡。
沉湎于感性官能的音乐,漠然
遗忘那见证智能不朽的碑表。

衰朽的老人无非卑微琐碎,
细棍子上摆荡一件破衫,除非
灵魂击掌长吟,愈越高声
歌咏褴褛穿着生死必然的衣裳,
凡学习歌咏者无不认真领会
碑表所记彼等自身专属的荣耀;
而因此我就已经飘洋过海一路航行
来到神圣的都城拜占庭。

啊上帝神火堆裹屹立的圣徒们
俨然昭显于墙壁金饰的镶嵌形象,
请自神火攸降,回转于环旋之中,
为我灵魂歌吟咏唱的大师。
请将我心殚竭损耗;病于欲念
复束缚于一匹濒死的兽
它已经不复认识自己;请将我整肃
检点,交付与永恒的技艺。

既已和自然相违我就不再
从自然色相袭取躯体形似,
惟古希腊巧匠锤炼黄金与璀璨
珐琅打造的形体适足以
教一个睡眼惺忪的帝王清醒;
或者栖止黄金的枝枒之上
正对拜占庭的贵冑仕女们歌吟
细说过去,现在,和未来古今

裘小龙译本:

那不是老年人的国度。青年人
在相互的怀抱中,鸟儿在树上
——那些垂死的一代代——在歌吟,
鲑鱼如阵阵瀑布,遍布鲑鱼的海洋,
鱼、兽或鸟,一夏都赞个不停,
赞着一切的降生、养育,还有死亡。
沉溺于感官享受的音乐,全都疏忽
那永葆青春的精神的纪念物。

一个老年人只是个废物,
一件破外衣裹着一根拐杖,
除非灵魂的掌声和歌声传出,
尽管它的衣衫破烂,唱得响亮,
任何歌唱的学院,都在研读
纪念碑上记载自己的辉煌,
因此我远渡重洋,来到
拜占庭这座神圣的城堡。

哦智者们,站在上帝的神火中,
就象墙上的镶金磨嵌雕饰,
从圣火中走出来吧,旋转当空,
成为教我灵魂歌唱的导师,
把我的心烧尽,执迷于情,
附在垂死的野兽身上,奄奄待毙,
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将我收进
那件永恒不朽的工艺精品。

一旦超脱了自然,我再也不想
从任何自然物体取得我的体型;
除非象希腊的金匠铸造的那样,
用镀金或锻金所铸造的身影,
使那个要睡的皇帝神情清爽,
或者就镶在那金树枝上歌吟,
唱着过去、现在或未来的事情
给拜占庭的王公和贵妇人听。

袁可嘉译本:

那地方可不是老人们待的。青年人
互相拥抱着,树上的鸟类
——那些垂死的世代——在歌吟。
有鲑鱼的瀑布,有鲭鱼的大海,
鱼、肉、禽整个夏天都赞扬不停
一切被养育、降生和死亡者。
他们都迷恋于种种肉感的音乐,
忽视了不朽的理性和杰作。

一个老年人不过是卑微的物品,
披在一根拐杖上的破衣裳,
除非是他那颗灵魂拍手来歌吟,
为人世衣衫的破烂而大唱;
世界上没什么音乐院校不诵吟
自己的辉煌的里程碑作品,
因此上我驶过汪洋和大海万顷,
来到了这一个圣城拜占庭。

啊,上帝圣火中站立的圣徒们,
如墙上金色的镶嵌砖所显示,
请走出圣火来,参加旋体的运行,
成为教我灵魂歌唱的导师。
消毁掉我的心,它执迷于六欲七情,
捆绑在垂死的动物身上而不知!
它自己的本性;请求你把我收进
那永恒不朽的手工艺精品。

一旦我超脱了自然,我再也不要
从任何自然物取得体形,
而是要古希腊时代金匠所铸造,
锻金的和镀金那样的体型,
使那个昏昏欲睡的皇帝清醒;
或把我放在那金枝上歌吟,
歌唱那过去和未来或者是当今,
唱给拜占庭的老爷太太听。

回到开头的问题,我的解决方式是同时阅读罗素、梯利、希尔贝克、施杜里希四人的《西方哲学史》,原因跟本文就没有关系了,后面有机会再说。

读书 翻译 诗歌

知识共享许可协议 本文采用「CC BY-SA 4.0」知识共享许可协议,如果还喜欢其他文章, 欢迎订阅“胡涂说”博客
公众号
微信公众号同步更新,欢迎关注😊
对我博客最大的鼓励来自于你的评论,欢迎选择 来回复, 也可以在 GitHub discussion 留言。